我的案头有一本画册,是女作家张洁送我的作品,看到它我就不由想起,我们在纽约相聚的情景。
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,在哥伦比亚大学温暖如春的公寓里,我喝着她烹制的卡布奇诺,听她侃侃而谈丰富的异国生活,气氛友好而温馨,一切如在昨日。我们初识于同仁医院,当时她作为一名普通患者,来找我看中医调理,十几年前,中医还没有现在这么受欢迎,她对中医的认可和执着让我印象深刻,后来相处久了,我才知道,她这一生经过了很多不幸和磨难,身心诸多的伤痛,尝试过很多治疗,最后是中医陪伴她走过人生的困境。在那时,我就意识到只有有人生阅历的人才能真正接受和信赖中医。我们相识的十几年里,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斗士,勇敢地直面这个世界阴暗丑陋的一面,写出了一本又一本发人深省的作品,一次又一次站在领奖台上,接受鲜花和闪光灯的荣誉,别人只看到她台前光彩夺目的一刻,而我知道,光彩背后她身心的伤痛。积年累月伏案写作不仅是繁重的体力劳动,更是高强度的脑力劳动,为了一个细节静心推敲,反复调研,耗费体力心力,写作时对灵魂的拷问,对丑陋现实的直视,让人身心俱疲,她的作品都是呕心沥血。每一次我们见面,都是她疲惫不堪的时候,就像她画作里那只美洲豹一样,她孤独疲惫地舔着自己的伤口,在我这里小憩一下,依赖传统医药给予她帮助与安慰。她有时会欣喜地告诉我,她又出访了哪个国家,那儿的人们对她的作品有了更深的解读,在国内对她的作品还有很多曲解的时候,那儿的读者已经看到了她作品隐藏的内涵,这让她欣慰;她有时鼓励我,告诉我在她走过的哪些国家,那儿的人们对天然疗法多么推崇,而在中国竟然还有人对几千年文明之下残存的最宝贵财富叫嚣废除,唏嘘感叹之余,她会安慰我说“这是国民的劣根性”,她有一部深刻挖掘国民劣根性的著作,要在有生之年写出来,要振聋发聩 。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同仁医院中医科马小丽
我们惺惺相惜,我也坦然告诉她,她后期的《无字》非常老辣,让人不忍卒读,好比医生拿着手术刀剖析人的灵魂,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,敢于直视淋漓的鲜血,惨淡的人生,她总笑而不答。这次我们聊起她的作品,我询问她是否完成她那部振聋发聩的大作,以她的认真程度,那个工作对一位年近 80 岁的老人实在太巨大。她淡然说到写成的 20 万字全删了,“这不是一个文学的年代,我们要 out 了”,她指着客厅中她和美国著名作家阿瑟·米勒的合影,“他已经 die 了,下一个就是我了”,我对她的超脱惊讶,非常惋惜她的放弃,“不为同时代所理解的艺术家很多,但也许在未来某个时代,总会有人读到您的深意,就像唐诗宋词,现在还触动人的灵魂……”任我怎么游说,她都不为所动,现在,她最喜欢普通人的生活,经常慢步在后院的哈德逊河,吹着河风,一辈子坎坷绚烂全都归于平淡,“我觉得那从不同方向吹来的风,把有关伤害、侮辱、造谣、污蔑等等的不好的回忆,渐渐地吹走了,直留下了有关朋友的爱、温暖、关切、帮助等等的回忆”,抚想她坎坷的一生,这位杰出的女性斗士,看来终于以她的方式和世界和解了。站在医生的角度,我希望她和这个世界和解,像那些素民百姓一样,心若处子,处置若素,甚至难得糊涂,有利于养生长寿,作为读者,我又多么希望她还能是那个冲锋陷阵的斗士,以她的智慧,揭露这个世界的阴暗,直击人性的丑陋,如果张洁不去战斗,那还能称之为张洁吗?我小心地询问:“那您的身体呢,怎么看病?”她告诉我,中医针灸在美国属于“奢侈品”,美国的基本医疗保险不包含中医中药和针灸,她国内的退休金负担不起昂贵的诊费,只能偶尔去唐人街做做针灸,如果说异国生活有什么不方便,可能这是她唯一感觉不便的地方,所以现在她做的最多的就是锻炼身体 , 不写作了,反而有大把的时间在阳光下散步、发呆。
告辞之时,窗外阴雨缠绵,走进纽约破败的地铁站,回想我们相识的点点滴滴,想到一代名家终至漂流海外,我还是有些凄然, 13 岁的女儿问我为什么伤感,她觉得这位奶奶非常现代,说话有趣,生活丰富,总而言之,看上去很开心幸福。是的,回想她神采飞扬的谈话,一丝不乱的仪容,一尘不染的公寓,从容丰富的生活,毅然决然的放弃……我不由微笑,这位被誉为中国唯一真正意义上的女性主义者,在和命运与生活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,到底没有落了下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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: 张洁 (1937~ ) 当代女作家、小说家,中共党员。
原籍辽宁抚顺,生于北京,幼年丧父,从母姓。读小学和中学时爱好音乐和文艺。 1960 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。 1978 年开始文学创作,为国家一级作家, 1989 年获意大利马拉帕蒂国际文学奖, 1992 年被美国文学艺术院选为荣誉院士,她是中国第一个获得短篇、中篇、长篇小说三项国家奖的作家,创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“三连冠”纪录。长篇小说《沉重的翅膀》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,长篇小说《无字》获第六届茅盾文学奖,是迄今为止全国唯一获得两次矛盾文学奖的作者。早在 1986 年与巴金一起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,作品被译为英、法、德、俄、丹麦、挪威、瑞典、芬兰、荷兰、意大利等十多种语言,近 30 部译本。